荒漠貓 在祁連山淺山帶伴人而居
攝影:尕布藏才郎
“ 看到荒漠貓,只能靠運氣嗎?”
在到達門源縣開展調查之前,我對荒漠貓的認知是:中國唯一的特有貓科動物,也是中國最神秘的貓科動物之一。
文獻里說,荒漠貓有著高原湖水般湛藍的眼睛。它長相酷似家貓,但體型較大,耳尖有簇毛,背部毛色沙黃色,尾巴上有白色間隔的棕黑色圓環,其獨特的體色可以在草地和灌叢中很好地隱蔽。
文獻里還說,荒漠貓是中國12種貓科動物中唯一的特有貓科動物,僅分布于青藏高原的東部,典型棲息地是高山草甸和灌叢,而祁連山是其分布區的北部邊緣。
然而,關于這種小型貓科動物的調查研究屈指可數。2007年,北京大學研究生尹玉峰在四川若爾蓋利用紅外相機拍攝到第一張荒漠貓的野外照片。他的研究第一次通過實地調查評估了荒漠貓的保護狀況,不過當時祁連山并不是他研究的重點區域。2018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韓雪松在玉樹藏族自治州稱多縣詳細觀察了荒漠貓的繁殖行為。
2020年5月中,抵達門源的當天晚上,我們就看到了荒漠貓的活體。晚上10點,我們從縣城返回老虎溝管護站。我把車速壓在10—15公里每小時。兩位同伴坐在后排,分別用手電筒掃射兩側。
狍子,狍子,兔子,兔子。在小片的人工林里,在剛播種了青稞的農田里,這兩種動物頻繁出現。然后,在路邊的沙棘灌叢中,電筒照到一雙明亮的眼睛。我在望遠鏡里看到一只動物走過灌叢的空隙,只有兩秒鐘,卻是典型的貓科動物姿態。
這是開展調查的第一天。我完全沒期望會看到荒漠貓,然而它就這么出現了。
當2019年底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省管理局設立荒漠貓調查專項時,我其實頗為忐忑。唯一的辦法是進入動物的分布區,盡可能多花時間。看來,夜巡能成為常規調查手段。
第二天一早,老虎溝管護站的李站長來看望我們。他每天早晚往來保護站和門源縣城,經常在路邊看到荒漠貓,“還有一個窩”。
管護員小賀領著我們去發現荒漠貓洞口的地方。那一小片沙棘林十幾年前是青稞田,后來退了耕,種上容易成活的沙棘。兩三米高的沙棘叢間劈出一條條小路,枝條上掛著羊毛。我們走進沙棘林,驚起一群群的雉雞。
兩個洞口挨得很近,周圍沒有沙棘。確實選得好,在一個朝陽的小斜坡上。我們在一個洞口邊數到37個嚙齒類頭骨。如果這兩個洞口是荒漠貓的,還真是觀察荒漠貓的好地方。沙棘林西邊是大片的耕地,拖拉機正在轟鳴作業,播種青稞或油菜。
我們用木樁在洞口邊安裝了兩臺紅外相機。小賀去跟附近的牧戶溝通,說我們放了相機,幫忙照看一下。他回來轉告了牧戶的話:“那兩個洞是狐貍的。”
晚上8點多,繼續夜巡。大風刮起一陣陣塵土,強光手電光柱里都是灰塵。12只狍子,12只兔子。我以為今晚就這樣了,連續兩天看到荒漠貓也太不現實了。
夜巡到晚上11點半,一只荒漠貓蹲在路邊的草叢中,在車燈里顯得又白又胖。它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走進沙棘林里。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它,卻沒能拍下清晰的照片。
連續兩天晚上目擊荒漠貓,雖然刺激振奮,但對于種群調查而言,路且漫漫。我們在一點一滴地積攢對這個物種的認知。起碼,夜巡是管用的。
第三天,我正忐忑如何持續觀察到荒漠貓,小賀給我轉發了一張照片。李站長今天在造林地發現一只荒漠貓的尸體。我為那只貓感到難過,也禁不住興奮。找到尸體時,已經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可能死了有一個月了。”小賀說。
我們拿這尸體怎么辦呢?這尸體能說明什么呢?首先,老虎溝山前平原這段沙棘林里,荒漠貓不止一只,甚至可能生活有一個荒漠貓種群。其次,荒漠貓能越過河道旁的圍欄,到周圍的農地里覓食。第三,我們能獲得DNA樣本。最后,根據尸體,或許能判斷荒漠貓的死因。
然而判斷死因,又是極其復雜的。我們剖開其半腐爛的腹部,露出內臟,給各個部位拍照,把照片發給西寧動物園的齊園長和農大的金老師。金老師給出初步判斷:病死,而不是中毒死亡。真是令人寬慰的判斷。
進入門源4天,我們夜巡,裝相機,撿糞便,搞訪談,做尸檢。進度很快嗎?說不上,一直在焦慮。進度慢嗎?也不算,我們已經夠幸運了,短短幾天便看到、摸到、聞到。
攝影:尕布藏才郎
“ 我們可能是全世界撿荒漠貓屎最多的人!”
接下來怎么辦呢?
我們把老虎溝從管護站到大通河這一段,當作重點調查區域吧!荒漠貓的活動范圍肯定比這段河谷大,但這段河谷擁有關鍵資源:沙棘林。在這條15公里長、寬不足1公里的河道中安裝紅外相機,并且盡可能地采集糞便。
不過直到出發前,我依然忐忑:沙棘林里有合適的獸道嗎?荒漠貓的糞便容易尋找嗎?有合適的相機位點嗎?
第一個紅外相機預設位點在河道的東邊。老虎溝水量巨大,而且鄰近門源縣城,因此縣城的飲用水多仰賴老虎溝,溝里有幾條巨大的鋼鐵輸水管道。老虎溝管護站正在溝里種樹,按167棵/畝的密度種植青海云杉。
到預設位點附近停好車,一行人散開到灌叢里,低頭找屎。沙棘林不是那么密集。有的沙棘沒有成活,成活的灌木叢里也有縱橫交錯的獸道。我們時不時驚起一兩只野雞,吵吵鬧鬧地振翅飛走,或者驚起一兩只高原兔,毫無聲息地跳躍走開。
沙棘林里有牛糞,應該是有偷偷進來放牧的牦牛。等種完樹,管護員就要修補河道的圍欄。有狍子糞,數量還不少。灌叢間的草甸上,一堆一堆的土,應該是鼢鼠的杰作。然后,就是荒漠貓的糞便,典型的小貓糞便。赤狐也可能留下類似大小的糞便,不過形狀有些差別。
找到第一堆糞便,第二、第三堆接踵而至。灌木林在我們眼中發生了變化。各條獸道往來交錯,荒漠貓可能就在這些草叢間穿行,在獸道交叉處留下糞便。沒多久,我們就收集了近10個糞便,挑了一處糞便扎堆的地方安裝相機。
接下來的幾個位點,也找到了大量荒漠貓的糞便,或者說,在DNA測序之前疑似的荒漠貓糞便。“我們可能是全世界撿荒漠貓屎最多的人!”這幾臺相機,當天晚上就拍到了荒漠貓。狐貍洞邊的那兩臺也拍到了。原來那兒不僅有赤狐活動,也是荒漠貓的窩。
從河道里比比皆是的糞便,到荒漠貓的洞,接連而至的發現令人眩暈,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我們真的是在調查罕見的中國特有的小型貓科動物嗎?
可能只是因為我們來對了地方。
有一個預設位點在楊樹和沙棘林里。如果不是因為輸電線塔開辟的道路,我們是不可能進去的。就在這條路上,包括線塔周圍,發現了不少糞便。這里緊挨著工廠和道路,難以想象荒漠貓會在這里出現。我們把相機固定在楊樹上,期待發現。
從線塔出來,路邊石墻上寫著“老虎溝流域荒灘造林示范區”。示范區“東西寬1000米,南北長17000米,造林總面積23500畝”,主要樹種是“沙棘、楊樹、紅柳”。造林是從2001年開始的,退耕還林(草)工程的一部分。
“造林之前,老虎溝什么樣子?”
“河灘,草地唄。牧民在溝里放牧。”小賀說。
另一個預設位點的沙棘林間有大片草地,現在都種滿了青海云杉的幼苗。挖掘機在林間空地密密麻麻地挖好坑,然后管護站人員進去栽樹。李站長告訴我,這是低效林改造項目,“灌改喬”。
“沙棘林要鏟掉再種嗎?”
“沙棘都成林了,不鏟,就在林間空地種。”
安裝完相機,小賀領我們穿過農田和村莊,停在一片造林地旁。同樣是一簇一簇的沙棘林,林間空地上也種了云杉。管護員報告這里發現了一具荒漠貓尸體。這片造林地500畝,東北角是一個村莊,周圍是青稞地,南邊是矗立的高樓,距離縣城不到3公里。
“這片地造林幾年了?”
“十二、三年了吧。”
“造林之前,這里也有草貓嗎?”
“有。草地上,地里,都有。”
在門源縣城北面的農田里,有兩三片造林地。面積不大,500畝,900畝。那么推測故事是:在祁連山東段的淺山帶,退耕還林政策在10年間造就了小面積灌木林,為荒漠貓提供了優質棲息地。荒漠貓有可能受益于此,將活動范圍擴展到距離城區很近的地方。
沙棘林與中國唯一特有的貓科動物
我們到浩門林場的場部,向郭場長了解造林地的情況。
郭場長請李站長陪我們轉一圈,實地介紹。李站長1991年參加工作,在浩門林場工作了28年。2002年之前不叫浩門林場,而是門源木器加工廠。“那時候我們是砍樹的,做家具,效益好。”
然后是耳熟能詳的故事:1998年長江暴發洪水,天然林保護政策出臺,中國啟動大規模的環保工程—退耕還林。波瀾蕩漾到門源,2002年木器加工廠改制為浩門林場,開始在轄區造林。
首先是河灘地造林。老虎溝就是典型。祁連山的冰雪融水沖出山地,匯入大通河。河灘地上不是累累的卵石,就是草地濕地。從2002年開始,河灘地上種上了沙棘、青楊和山柳,隨后幾年補種過幾次。到現在蔚然成林的主要是沙棘,青楊和山楊點綴其間。
河灘地造林,目的是涵養水源。農田退耕造林,又是一種情況。
門源盆地的耕地一部分屬于浩門農場,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在門源盆地西頭大規模耕種。“農場的土地太多了,就把一部分退耕了。”
另一部分耕地承包給了當地農戶。“2002 年時天氣不好。不像現在,老是霜凍。青稞都被凍死了。農業不好干。”于是有一些農戶就把地退耕了,每年按畝數領退耕還林補貼,交給浩門林場種樹。
如今,接著退耕還林補貼的,是生態補償和扶貧項目。包括這幾年的種樹項目和生態管護員選聘,也是優先考慮貧困戶。
“沙棘果采集嗎?”
“前幾年采集過。沙棘小苗種下去,四五年才能結果。林場前幾年找私人公司采摘沙棘果,戴上厚厚的手套,用剪刀剪枝子。產量不少。但是賣給誰?”
李站長領著我們走過每一片造林地。他在浩門林場的護林隊工作過10多年。
經過這么多年的造林,生態效益怎么樣?水土涵養好了嗎?
“以前門源每年春季,大風從地里刮起灰塵,天都黑了。現在好多了。以前基本看不到野雞,現在野雞滿地跑。”
“退耕地要比河灘地適合荒漠貓。”
“老鼠多。河灘地石頭多,地面硬,不好打洞。退耕地原來是農地,松軟肥沃。土地好的地方,造林不容易成活,鼢鼠把樹根都啃了。土地不好的地方,沙棘長得好。每年農田收割的時候,老鼠地里待不住,都跑到造林地里去。”
也就是說,我們這一周來尋尋覓覓的荒漠貓集中分布區,是近20年來退耕還林政策造就的新現實。這項政策的初衷是水土保持,卻制造了有利于荒漠貓生存的特殊環境。
沙棘和荒漠貓,一種令人畏懼的帶刺植物,一種令人傾慕的貓科動物,經由人類的干預,可能正奇妙地在祁連山和達坂山之間的盆地中相得益彰。即使是日夜勞作的鄉村旁,依然有如此之多的野生動物在這覓食、繁殖。
開展荒漠貓專項調查這幾年,我們一點一滴地積攢信息,逐漸拼出荒漠貓的生活圖景。是的,它依然是中國唯一特有的貓科動物。在我們眼中,它褪去了一部分神秘的面紗:在祁連山東段的淺山帶,荒漠貓不是高冷而偏遠的獵手,而是人類的鄰居。
門源的荒漠貓,既受益于人對自然的干預,也受到人類活動的影響。這里不是設計出來的生態修復區,不像人造的公園,而是切切實實的人與自然,荒漠貓和其他野生動物的棲息地。中國的鄉村建設確實也該如此,不是停留在喊口號、畫標語、掛橫幅的層面,而是將野生動物當成人們真正的鄰居,給它們足夠的空間,共用一片廣闊的棲息地。
來源:《森林與人類》雜志
作者:劉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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